○林小冰
常憶鬧元宵,燈如晝,人如織,民間纏綿,可感可懷。
山高水遠里,是老一輩堅守的禮節,取針穿線,把民俗的美好深深烙在心底。
我很小就念得十二生肖,現在的孩子在教科書里辛苦的背誦“子、丑、寅、卯……”在公園嘲諷造型丑陋的生肖塑像,好生可笑。每年正月十五鬧元宵,夾在擁擠的人群中,翹首等待游燈的長龍。我就是在歡天喜地的浩大儀式感中,在一盞盞亮烈繁華的花燈中,把十二生肖熟記于心。
須臾之間,一輪十二年。
丘陵綿亙,歲月更替,天若有情天亦老,使人緬想一段又一段少年光陰。浮世滔滾,民間的喜慶,在無垠的時光里一次次被重演,把一些翻新的內容,把一些豐碩的情感,給予重構組合。浸淫其中,與莊肅的傳統碰撞,深知世間喜悅如此美妙。
我相信節日在一個孩童的內心會發出美麗動人的聲音,是因為蘊含了許多期許——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,是杜麗娘的姹紫嫣紅,是私己的良辰美景。雀躍期待的心情,使那個日子一剎靈光,藏著綿密的歡喜。
家鄉取意“南海物豐”——粵東海豐,正月十五,家鄉人叫“正月半”,是母親難得輕松過的節。
大抵是年前異常熱鬧忙碌過后的清閑,直到元宵這天,一家人還重復吃著再三蒸過的刻意儲備的食物。年初一到年初五拜祭祖宗,該走動的親戚走動好,元宵這天,母親早早起來做湯圓敬天地,催促我們小孩到鄉下做客。
通常父親去吃“丁酒”。誰家去年生了兒子叫添丁,來年“正月半”在祠堂門前搭的“丁棚”,掛公燈、走馬燈,大魚大肉宴請鄉親四鄰、好友親朋。有人去道喜,有人沾喜氣。吃“丁酒”的人攜一串鞭炮賀喜,來的人多,鞭炮堆成小山。炮芯接炮芯,連成紅色的“萬里長城”,自祠堂門前排去,蜿蜒起伏,在“噼里啪啦”的聲聲震耳中,大片紅花綻放明滅,彌漫的硝煙中,主人的臉笑成一朵絢爛的牡丹。一桌桌,一席席,觥籌交錯,眾賓歡也。民間煙火,絲絲入扣。
母親帶小孩到鄉下的三姑吃“正月半”。這是村子過年的高潮,自然特別隆重,家家戶戶殺雞宰鵝,大擺酒席,還演三、五天謝神戲。一到村子,就被簇擁著,三姑磨刀霍霍,姑丈笑得合不攏嘴,你不來,他們不高興。
祖母多女兒,祖父中年去世,祖母難以養活,三個姑姑送鄉下人家,長大嫁在那里。大姑和二姑在年底收割后,演“收冬戲”,叫娘家人吃酒席。只有三姑過“正月半”,那時我小,恨不得生出四姨、五嬸在鄉下,挨個村子吃,挨個村子看戲去。
左鄰右舍認識母親,這個叫著,那個拉著,熱情澎湃。在土地上勞動的人,對鄉鄰從不虛飾矯情,對土地一直敬重,一直感謝。無論豐收、歉收,除了“謝神”這種古老信仰,他們別無其他語言。一副寬厚結實的肩膊,一雙結繭有力的大手,一咧開嘴便露出質樸的笑。這種謙卑感恩的力量,是長大后我才意識到的,他們是一抽抽成熟的稻穗,飽滿欲裂,低垂貼地,厚重強大到可以星火燎原。
給我對傳統習俗最直接、不染塵的記憶,那是元宵夜游花燈。
戲臺下轉一圈,回城,撲到游燈的路段擠著,等著,盼著。待眾人脖子探得發酸了,遠遠一團燈火隱約閃現,人群中發出幾聲“來了,來了”,人潮躁動,海浪一樣漲落,生怕錯過一盞花燈。
游花燈的隊伍由居委(社區)、單位、學校組成,生肖是主角。第一隊出場的牌匾好高好大,金光閃閃,七、八個人抬著,后面跟著提花籃的學生,每個人臉上畫得粉的、綠的、紅的,像剛從戲臺下來。牌匾或粘著,或寫著非常民間的成語——國泰民安、風調雨順、四季平安、龍虎精神、三羊開泰……
那些生肖造型啊,多么栩栩如生,多么生動活潑,那些手藝人的心真巧啊。玉兔、舞龍、白馬、山羊、猴子、雄雞、金豬、黃牛、老虎,一年一屬相。蛇、鼠、狗不招人待見,不游花燈,改猜燈謎去了。花燈隊伍還會出現騎布馬,人鉆進空心的布馬,作飛跑狀。有關馳騁,卻被表演得絲縷之間接著地氣。
人聲鼎沸是配樂,看不過癮的,急追到前頭回放一遍,邊看邊評頭論足,充滿八卦的喜洋洋。
曲終人未散,三五成群走在回家路上,偶有雨點落下,心中感謝天公作美。接過母親端來的湯圓,熱氣騰騰,夾芝麻餡,香濃得化不開。那一夜,做了五彩斑斕的夢。
在時間的沙漏里,民間的創作仿佛是朝陽或夕照,或滄海或桑田,或東流或到海,不復返。
今日的元宵與童年印象相去甚遠了。
換作燈光秀——了無游燈的“鬧”,那野生的凡俗,那動蕩的市聲,那生動的絢麗,都緊緊貼著民間,刻在一個孩童的心上。
夏夜躺于花園仰望夜空,假寐之際,覺得那最亮的星光閃爍,就是兒時的花燈在行走,在無邊無際的星空,游啊游。定睛一看,是夜航者的光,倏忽間從你的視線消失。
如何界定那質樸得感人的盛宴,那燦爛的游燈是一種永恒呢?在悄無聲息的時間里,像詩人那樣悵恨起來,對光陰流逝,人間變遷多了幾分無奈惆悵。
姑姑的兒子進城務工、買房、安家,“正月半”請吃酒席,坐在鋼筋水泥的樓房,生出急促和遺憾。就像眾人勸你再喝一杯酒吧,卻尋不到《陽關三疊》一樣的詩情。直到大姑去世,再到她的村子奔喪,見到生銹的大鼎,頓然生出錯愕,生出感傷。
后來幾個表哥辭去城里的事,回到村子耕作,孩子送城里讀書。他們用了很多年月繞了一圈,再回到村子務農,跟開始一樣,親近這片土地。日日夜夜在田埂,伴季風流云,春耕秋收,也許這是對生活的一種平衡,對自己最好的回歸,對生命最大的包容。
轉眼大雪已過,圍爐煮茶,讀到“人的生活在四十才開始”,聽見我的心在盎然地老去。問母親,那床紅底大花的被面在嗎?母親曰,早扔了。悵悵然。緊囑她,奶奶陪嫁的大木箱,毋扔,舍予我罷。
常常夢見三姑門前淺淺的河灘,清清的水底有魚蝦。那么深刻的記憶,那么美好的圖像,用文字穿起的時候,輪廓越來越清晰。我漸漸地靠近民間的東西,敬畏大紅大綠的煙火。
深知最美的藝術,就是生活本身。父母與我,日復一日,柴米油鹽,喝茶擇菜,這最民間的場景,就是正月鬧元宵,那個“鬧”字呀,說盡了人世的趣味和暖意。